一九六九年七月十五日中午過後,我急急忙忙捧著一堆白色床單從旅館辦公室衝出來,在雜草叢生的前院用床單鋪成一個巨大的十字。我屏氣凝神地望著地平線。晴空萬里,這是個好兆頭。在我們汽車旅館駐館表演的地球之光劇團,此時在草地上唱歌、跳舞,慶祝我們的禱告即將應驗。他們把衣服脫光,用口紅和泥巴在身上塗抹,像是想要變回原始人似的。媽媽看了這一幕,嚇得瞠目結舌。儘管我身陷混亂的風暴,此時,我覺得世界全然靜止。我對自己說:來了!就是這一刻。遠方的地平線出現一個小黑點。那黑點變得愈來愈大,我聽到陣陣輕柔的「呼,呼,呼」,那是螺旋槳的轉動聲,證實這事是真的,不是我在做夢。起先,聲音微弱,我無法分辨是鳥鳴聲,還是我自己的心跳聲。現在,直昇機的輪廓已在我眼前顯現,我也聽得到駕駛呼叫的聲音。我的救兵終於來到。噢,我的救兵,帶錢來給我,救兵,帶錢來吧!不到幾分鐘,一架銀白色直昇機已在我頭上盤旋,地面上的床單和所有沒綁緊的東西都被吹到四面八方。我後退幾步,看著直昇機從天而降,在我們旅館前方輕輕著地,還是覺得這一切像是夢境。
#@1@#機艙的門開了,一個留著棕色長捲髮的年輕人跳下來。他的上身只穿一件牛皮背心,露出胳膊,加上牛仔褲和夾腳涼鞋。他跟我打招呼:「你是以利吧?我是邁可.藍恩!很高興見到你!」他露出燦爛的笑容,與我握手,又說:「好久不見。」我目瞪口呆,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那天早上,我在地方報紙《時代先驅紀事報》看到這麼一則新聞:渥基爾鎮的善良老百姓反對胡士托音樂節在當地舉行。渥基爾鎮上的老人家想到將有五萬個嬉皮和毒梟蜂擁而至,不禁恐慌起來。根據《時代先驅紀事報》的報導,胡士托音樂節主辦單位已經投資了兩百萬美元,如果主辦人無法在二十四小時內找到合適的替代場地,這次的音樂節只好取消了。對我來說,胡士托音樂節當然不是新聞。這事件,地方報紙已經炒了好幾個月了。不知有多少個夜晚,想到財神爺居然與我擦身而過,跑到南邊八十公里的渥基爾鎮,我實在心有不甘。我懷疑這是宇宙的陰謀。此時,我的人生似乎突然出現轉機。胡士托音樂節需要場地和演出許可證。我告訴自己:我有演出許可證,也可提供場地給他們。機會之神正在敲我們家旅館的大門。機不可失,我一定要為白湖爭取這個舉辦音樂節的機會!我和地球之光的幾個團員坐在辦公室。我看到報紙上的報導之後,隨即撥電話給藍恩。「你認識藍恩嗎?」接電話的人問我。「我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我。我是貝瑟爾商會會長,也是白湖摩納哥國際度假中心的老闆。我有主辦音樂節的許可證,還有六百公畝的土地,可以立即提供給你們,做音樂節的場地。」對方沈默了半晌。地球之光的團員聽我這麼一說,興奮得發抖。邁可.藍恩的聲音突然出現在電話的另一頭。
#@1@#「老兄,你在哪裡?」「我在一七B公路旁邊的白湖。你走高速公路,往北八十公里就到了。」「你有草地嗎?」「有,這裡有一大片草地。」「你有白色床單嗎?」「什麼?我們是做旅館生意的,當然有床單。」「你在草地上把床單鋪成一個十字形,我們十五分鐘之內就到了。」多年來,我一直希望奇蹟出現,此時我卻顫抖得像一片葉子。我一掛上電話,地球之光的團員馬上發出歡呼聲。我剛剛在電話裡講的每一個字,他們都聽到了。如果大型音樂節能在白湖舉行,對這些演員來說,當然是件好事。接著,他們就衝到旅館前方的草地,歡慶、跳舞。為了讓藍恩感受到熱情的歡迎,他們想到的點子就是脫光衣服,用口紅和泥巴在身上畫出代表愛與和平的圖案和文字。我無視這一切的混亂,從辦公室的櫃子拿出一疊床單,跑到草地上,照藍恩的話,排成十字形。
#@1@#直昇機在我們頭上盤旋,刮起強風,降落後有一個人從飛機跳下,走向我。在我的想像裡神話英雄就是這麼登場的。一般人不會為了幾十里路去租直昇機吧? 一個嬌小玲瓏的年輕女子跟在藍恩後面。她是藍恩的助理,名叫潘妮。潘妮抱著一隻小小的約克夏。在潘妮後方還有兩個打扮時髦、看起來酷酷的男人。這兩人連自我介紹都省了。藍恩在前方,對我伸出手,其他三人跟在後頭。寒暄之後,藍恩說:「以利,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愣了一下。除了我的家人,沒人這麼叫我。我問:「我們認識嗎?」「班森赫特!七十三街,」藍恩說:「老兄,你忘了嗎?我們一起長大的。我就是住在你家對面那個!我們不是常一起打棍子球嗎?」後來,有人曾形容藍恩這個人像精靈,其實所差不遠。除了及肩捲髮,他有一對圓滾滾的大眼睛,目光如炬,圓圓的臉頰上帶著酒窩,嘴角上揚,含著笑意,似乎不時覺得莞爾。
#@1@#藍恩雖然愛開玩笑,嚴肅起來則是六親不認。雖然從外表看來,他是嬉皮,但我無可否認,他是個認真的人,不像外表那樣玩世不恭。可是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以前認識他,儘管他說小時候我們一起打過棍子球。更讓我覺得神祕的是他如何把我現在的名字和班森赫特的以利特.泰柏連結起來?我根本沒提過泰柏或班森赫特,他是如何在十五分鐘之內參透的?我帶他們走進旅館酒吧。藍恩要我拿許可證給他看。許可證上寫著:摩納哥旅館所有權人以利特.泰柏,在貝瑟爾商會的授權下,可於一九六九年在白湖舉辦音樂節和藝術節。我跟藍恩打包票,我就是貝瑟爾商會會長,我保證本地商家一定全力配合,渥基爾杯葛事件不會重演。「那張許可證看起來沒問題,」藍恩說:「我們去看看場地吧。」這時,三輛加長型豪華轎車載更多人來了,其中一位是史坦.高德斯坦,胡士托音樂節的技術顧問。高德斯坦是個嚴肅的人,帶著狐疑的眼光,跟我握手時,一絲笑容也沒有。我帶藍恩等人看看這一大片土地。大隊人馬踏上這裡的沼澤地,經過白湖夏日劇場、化糞池,也打從那一打地球之光的裸體團員身邊走過。地上泥濘,舉步維艱。我們走過我豎立的指示牌。經過「傑瑞.路易斯樓」,接著是「總統樓」(以前叫「紅磨坊樓」)。大家都看到我做的牌子了,但不發一語。很奇怪,那日天氣突然變得多雲、涼爽,我卻汗流浹背。藍恩的笑容不見了,我想可能不太妙。高德斯坦還是臭著一張臉。我們經過搖搖欲墜的獨棟木屋,雙腳陷入爛泥巴裡。另一個牌子寫著:「貓王的藍色鞣皮鞋泳池與卡巴拿俱樂部。住宿旅客專用,謝絕外客。非住宿旅客必須付五元給游泳池服務員桑妮亞,否則將被處以無期徒刑。」
#@1@#我不敢正眼看這些人。他們一定認為我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然而,他們並沒有被嚇跑。也許他們已別無選擇,我也無路可走;即使雙方不情投意合,事到臨頭也只得接受被送作堆的命運。「活動場地呢?」俊美的藍恩問道。「前面就有一塊寬廣的草地,」我努力用樂觀的語調來解釋。這一行人跟在我後面走,每走一步,表情就更加失望。他們必然以為我是佛羅里達來的騙子。有幾個人交頭接耳,藍恩更是一副羞得無地自容的樣子。我們經過更多指示牌,包括「國際文化資訊站」,還有「好萊塢棕櫚廣場」,也就是地球之光團員住宿的破屋。我們一邊走,我心想旅館木屋老舊不堪、滿地爛泥巴,加上像是瘋子豎立的指示牌,這次的交易恐怕談不成了。如果沒談成,我寧願立刻放火把整個旅館燒掉。即使因縱火罪入獄,我也心甘情願。我們走啊走,場地就在前方六公尺的地方。我終於覺得鬆了一口氣。再往前,就沒有任何瘋狂指示牌了。這些陌生人是我夢寐以求的救星,我要如何跟他們解釋,在他們突然從天而降之前,我就是靠豎立這些牌子來做自我治療的,不然我實在活不下去。我足足有好幾個月沒踏上這塊土地,因此看到掛在兩棵松樹間的巨大布條,就像看到鬼似的。「兩百層樓高的會議中心、賭場、養生美容Spa,即將在此登場,停車場可容兩千輛車。敬請期待。」我還從羅德泰勒精品百貨那裡偷了些塑膠棕櫚葉做布條的裝飾。我脆弱的精神狀態在此展露無遺。我只能往前走,假裝什麼都沒看到。在我們走到活動場地這段時間就像一百年那樣久。場地到了,只是一個大沼澤地。我們的腳不斷下陷,連站穩都不容易。我們家的旅館正是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之上。藍恩轉過去跟高德斯坦說:「能不能找來十來部的挖土機,把這裡剷平?」高德斯坦立刻否決這項提議。現在已經沒時間把水排乾,所以這是不可能的事。
#@1@#我聽到更多嘰嘰喳喳的聲音,從語調來判斷,恐怕凶多吉少。我的夢即將在我眼前幻滅。如果要救這家汽車旅館和我自己,脫離永恆的詛咒,這是唯一的機會。我忽然靈光一閃,想到麥克斯.雅士嘉的農場。「啊,藍恩,我有個鄰居,他有一個很大的農場,有幾千公畝那麼大,可以充當大型活動場地。」「他是我的牛奶和乳酪供應商,名叫麥克斯.雅士嘉。他生產的鄉村乳酪和牛奶是全國最好的。他人很好,也許願意把農場出租給你們。那場地開音樂會絕不是問題。他的農場旁有斜坡,就像天然的圓形露天劇場。我打電話給他好了。」藍恩和高德斯坦看起來很酷,我也盡量裝酷。但我再也忍不住,我放下一切偽裝,沒命地跑,像是為了奪得金牌做最後衝刺。我跑過沼澤,經過裸體的團員、化糞池,直接衝到唯一可用的那具電話前面。我和麥克斯一聯絡上,先提到他曾對我說,他多喜歡我的音樂節,而且他一向不遺餘力幫助我。「如果我們能在你的農場上辦音樂節,我們家的旅館就有救了,不會被銀行拍賣了,我老爸、老媽不必到邁阿密海灘做清潔工,以後我向你訂的牛奶和酸奶的量可以增加三倍。怎麼樣?麥克斯?告訴我,你願意吧。」「那有什麼問題!」麥克斯說:「反正這裡八月也沒什麼事。你知道,我最愛音樂了。帶你的朋友過來,我們談談吧。」藍恩、高德斯坦這一行人一看到麥克斯.雅士嘉的農場,簡直喜出望外。他的農場不但遼闊、美麗,旁邊還有小丘,有如天然的露天劇場。毫無疑問,此地宛如天堂,這裡就是舉辦音樂會的最佳場地。連載二(本文摘自第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