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住在屋久島的作家兼翻譯家星川淳,在我摸索人生路的過程中,給了我相當大的影響與啟發。1995年,星川在《何謂生態學?》一書中,用「半農半著」來形容自己的生活方式(一面以順從自然生態的生活為基礎,一面以寫作著述向社會傳達正面理念);如果我沒有遇見「半農半著」,就不可能激盪出「半農半X」的理念,也不可能擁有今天的生活了。儘管內人公子取笑我:「不過是將『著』換成『X』而已嘛。」我卻直覺地認為,這將成為21世紀新生活方式與人生之道的典範之一。
#@1@#星川在移居屋久島後,開始管理2400坪、可以營利的蜜柑園,並且栽種自家用的稻米與蔬菜。星川原本並沒有經營商業果園的打算,但正好有人要出讓,便決定挑戰看看。蜜柑園的管理與維護非常辛苦,不時令人體力透支。星川在《地球生活》中,描述了他「半農」生活的親身體驗:若是維持自給自足,當然不成問題,但是管理以營利為目的的果園,實在超出我的能力。況且,我已經決定不再給地球帶來更多農藥傷害了。還有使用機械、貸款、讓生活步調也跟著忙亂等等,都是很大的難題。有鑑於此,我提出了「半農」的構想,也就是並不需要成為可以生產各式各樣農作物,或者以務農維生的專業農夫,只需要將工作時間一半花在用自己認同的耕種方式栽種糧食,另一半從事有薪的工作就可以了,而我的情況剛好是「半農半著」。甚至不需要死守五比五的時間分配,如果可以在四比四的時間內完成的話,剩下的十分之二,還可以依個人的喜好用來遊山玩水、接近大自然,甚至用來製作更多的物品,換取金錢。也許有人很不以為然:「這樣半吊子的做事態度,吃得飽嗎?」但是,「吃」本來的意思,就是提供自己或家人充足的食物,維持健康;如果一天當中,用一半的時間就可達成這個目的,那麼剩下的時間,當然可以過得更有彈性。畢竟,紙鈔與硬幣都是不能吃的東西啊。就我而言,移居到屋久島這十幾年來,靠著一天工作4小時賺取的現金,也夠養活一家三口了。聽我這麼說,可能有人會反駁:「那是因為你有寫作的特殊才華啊!」顯然有很多人並不瞭解,除非是當紅的暢銷作家,否則版稅的收入其實相當微薄。我非常認同星川先生的見解,以此當作實踐「半農半X」的基本認知。
#@1@#我大力提倡的「半農半X」,是一種半自給自足的農業和理想工作齊頭並進的生活方式。一方面親手栽種稻米、蔬菜等農作物,以獲取安全的糧食;另一方面則從事發揮特長、自我雇用的工作,換得固定的收入,身體力行平衡生活。追求一種不再被金錢或時間逼迫、回歸人類本質的生活方式。也就是說,以符合生態的農村生活為基礎,並從中探索人生意義;除此之外,還包含了更深一層的社會意義:每個人都以「順從天意、永續型的簡樸生活(農家生活)」為基礎,將「上天賦予的才能」(X)貢獻於社會,徹底地實踐使命。簡樸的生活裡,不論是多麼有限的市民農園、陽台菜園,食物都是自給的,並且能讓人輕鬆、「愉快地」減低消費慾望。
#@1@#盡情發揮自己的天賦特長,並以貢獻於社會為目標。換句話說,在實踐夢想、為社會付出的同時,也可以換取金錢作為生活的收入。人類總是以販賣某種東西維生,但是我希望其中不包括靈魂。每個人都夢想生活在一個「能夠以興趣維生的社會」裡,而這樣的社會絕不是童話,正是非常現實的、21世紀的產物。我稱這為「各展所長的社會」。2000年,綾部市公所成立了「里山聯絡網.綾部」,事務所就附設在綾部市里山交流研修中心,也就是在我母校豐里西小學的廢址上;主要業務在於活用山區豐沛的在地資源,吸引都市人前來交流、定居。而我的工作是管理網頁資訊、製作電子刊物及發布最新消息。「里山聯絡網.綾部」的工作成了我們家收入的來源之一。聯絡網的工作,從個人到市鎮村大大小小的協助活動都包括在內。在個人層次上,我得幫助當事人尋找連他自己都尚未發覺的「X」,並賦予它社會價值。這項協調任務簡直可以說是義務性的。例如,邀請高齡80歲、對製作蕎麥子(蕎麥粉混合蛋和砂糖烤成的子)很在行的志賀政枝婆婆,擔任烹飪教室的講師;還有,協助獨居的70歲芝原絹枝婆婆,將古董級的寬敞住家,開放當農家民宿。志賀婆婆「第一次當老師」的喜悅,芝原婆婆對都市旅人的招待,都成了她們人生別具意義的一部分。
#@1@#1996年,我和家人搬回了綾部的老家,開始一邊通勤到京都市內工作,一邊從事自給農耕。一開始,菜園和農田都是租來的,直到1997年才擁有自己的農地。返鄉的那年,也是我結婚的第7年,殷殷盼望的孩子終於來到。為了讓內人到一位助產士開設的「阿步助產院」自然生產,我們又搬回京都市,我也因此變成了「通勤農夫」。最後終於在1999年返回綾部,重新開始自給農的生活。目前,我擁有3反(50公尺×60公尺)的農地,其中2反用來耕種稻米;空出的1反則用來當菜園,栽種蕃薯和豆類(蠶豆、大豆、黑豆)等等。考慮到耕作太多可能會影響照顧小孩的時間,因此一開始就決定只種稻米跟主要的蔬菜。我覺得,不要勉強自己也是很重要的。從前,農夫總是考量天候的狀況,來決定插秧的時間,6月播種,下第一場雪時還在收割的情形,也不足為奇。但是現在插秧的時間都提早了,在公司上班的周休農夫,甚至會在5月連休的黃金周內完成插秧的工作,種田已經不再是配合稻子生長的需要,而是配合人的情況了。比起周圍其他的人家,我家農田插秧的時間總是比較晚一些。為了配合稻子的狀況耕種,也依循祖先的智慧,我都盡量參考農曆行事。最近,附近一家由古厝改裝而成的蕎麥麵店「蕎麥之花」剛剛開張,竟然在屋簷底下找到一本年代已久的農事曆,引起我相當大的好奇。我的生日是4月4日,農事曆上記載著正值「櫻花燦爛、清新氣息吹拂天地萬物」的「清明」時節,是萬物蒼翠茂盛之時。然而,同時也是生命的頂點,自此之後,所有的生命將走向死亡,繼而迎接新的生命。我想這就是生命的循環吧!
#@1@#在田埂上休息的閒暇裡,我總會觀察、思考周遭的事物。靈感乍現時就記在隨身攜帶的筆記本裡。京都銀閣寺附近有條「哲學之道」,而稻田就像是我的書齋一樣,因此我稱它為「哲學之田」。農田使我們領悟許多重要的事情,也帶領著我們成長。農田教我們懂得水的可貴、果實的美好,以及思考與食物有關的事情;讓我們察覺到青蛙、蛇、鼴鼠等各種昆蟲和小生命;也令人回憶起小時候家庭的溫暖,想起插秧時,全家帶著便當,在田裡用餐的景象,或是收割時,常有水梨可吃的種種往事。最近我開始覺得,也許稻米其實只是副產物,在田裡度過的時光、思考的時間,才是真正主要的產物。冥想、獨處、仰望天空或觀察蜻蜓的時間,都是極其寶貴的。農田工作其實就是全家合作的場所。家人齊心協力讓農事可以順利完成,體會到合作的喜悅。即使僅僅是站在一旁的小孩,也會覺得自己是整體的一份子,更不用說他們稍微幫得上忙之後,所感受到的加倍喜悅了。5月21日左右,正好是24節氣中的小滿,意指「陽光正好,萬物皆歡喜的氣候」。小滿過後的幾天,便是插秧的好時機。我們家是用手播下井上先生給的秧苗。手插秧最辛苦的就是彎腰的動作,還好盒裝的秧苗就像是毽子一樣,只要高高地放下,便能不偏不倚地插進土裡,即使不彎腰,也可以輕鬆完成插秧的工作。我找來都市裡的朋友,連同家父、內人,5、6個人一起動手,每人負責5列,兩反的田地約一天半就完成了。中午休息的時間,就在田埂上享用內人親手做的料理。大功告成那天晚上,在我家中舉行了小小的宴會。
#@1@#環境問題促使我開始尋找更好的生活方式。我個人認為,環境問題出自心靈問題。為了獲得某種滿足,人們不斷地消費,消費慾望以購物依存症的形式逐漸肥大,這不就是環境問題的根源嗎?如果在鄉村過著「半農」的生活,原則上,生活將會變成「生計收入微薄、心靈收入豐富」。在綾部,一個大人每個月只需要10萬日圓就足夠了。由於這裡的職業選擇有限,大家自然會懂得儉省生活,量入為出。因此人們現在這裡追求的是「小巧」、「精緻」的生活。生活的簡化,雖然會令人感到些許的刻苦,但擁有的「X」卻能豐富心靈。也就是說,當心靈有了真正的喜悅,物質上的辛苦就會變得微不足道了。我們家離市街約有十公里遠,無法經常去購物,但完全不影響生活。一旦購物的機會少了,不僅金錢支出、垃圾的製造跟著減少,就連汽油的消耗也減少,自然不會污染空氣。靠著自家製的、鄰居分送的食物,或是以物易物,自然而然就能節約許多消費;不僅有效節省開銷,對地球環境的損害也小。我們跟家父同住,方便就近照顧他老人家。在農村,不但住家比較寬敞,「半農」的生活,也讓夫妻同時待在家裡的時間增多,一個人照顧老人家的機會減少,所以三代同堂的生活是可能的。儘管每個家庭的情形不盡相同,但是像我們家一樣,夫妻共同分擔家務、照顧老人家的生活,的確是可能的。最重要的是,和家人生活在一起,體會家族的凝聚力,以及學習在小家庭中學不到的東西。
#@1@#我們家除了食品之外,所有購物都有共同的判斷標準。大致上,我們會先問︰「這個東西是必須的嗎?」、「可以長期使用嗎?」、「是可以用一輩子的物品嗎?」、「是會造成他人或環境負擔的東西嗎?」然後再做出決定。換句話說,是從回收、再生、長期性、再利用價值和自然生態幾個角度來評估。再考慮是真的適合自家的生活模式,還是模仿他人的品味?是真的需要嗎?功能是否有改進的可能性等等。如此一來,便能抵擋節約最大的敵人─衝動的購買慾。若以長期性來考量,通常高價位的產品會比較理想,這樣的結論真是讓人開心,我出手時也毫不猶豫。1990年我還在公司上班時,得知最時尚的生活,就是房間裡不要放置任何物品,讓我相當訝異。不過我試著用這個標準重新審視周遭,赫然發現自己竟然擁有這麼多沒用的東西。剛好那時讀到新井滿的著作《加法的時代,減法的思想》(PHP研究所出版),深受影響,自此便記取「減法生活」的觀念。我們實在不得不思考一個問題︰「極力追求方便與舒適的結果,人們真的獲得幸福了嗎?」不可否認地,各方面的便利,對人類的幸福有無可計量的貢獻,可是另一方面,堆積如山的難題也接踵而來:資源的浪費、環境問題、食物的危險性、道德的淪喪等等,甚至裁員也是追求效率的結果。若放眼世界,貧富差距、教育問題,就某種程度而言,都是追求方便與效率等私慾製造出來的問題。這些難題使我們不禁要問:一味追求方便,真的好嗎?例如環境問題,只要我們將方便性從生活中排除,就能看出環境受到了怎麼樣的污染。從這角度重新思考消費習慣,減法生活便成了不可漠視的原則,改變消費價值觀更是刻不容緩的。即使是以關心環境為出發點,我也並非在追求所謂徹底不浪費、「不方便的生活」;更不是基本教義派,抱持著「非得如此不可」的死板價值觀。我家的消費主義是:抱持著「快樂的消費,只要有了生活必需品,也就足夠了」的想法。一言以蔽之,就是「知足常樂的生活」。
#@1@#也許有人會說這是「有利自己的想法」而已;其實,減少生活的消費只要量力而為就行了。勉強自己去做,總是對心靈健康有害,用「快樂的減法」過日子才健康。20世紀曾經是「製造」、「增加」的「加法時代」,結果是給社會及個人平添了多餘的贅肉,導致各種社會文明病的產生。如今,社會確實正在走向一個「減法的時代」:除去多餘的贅肉,致力展現社區、家庭、個人等小單位精簡的洗鍊風格;從「規模優勢」轉為追求「精巧魅力」。近來引領風潮的「慢食運動」和「緩慢生活」,其實跟「小巧」是異曲同工的。而「在地學」提倡放棄「苦求沒有的東西」,開始「發現既有的東西」,也可說是減法哲學具體化的另一展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