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怎麼又來了？」我無奈的問這對夫妻。先生看起來比原本又更憔悴了一些，太太也是。
先前，他們是因為車禍的原因來找我，先生堅持他並沒有過失，但是車禍事故初步研判分析表顯示，他可能要負擔全責。因為這件車禍事件，他的腦部受到重創，經過幾個月療養以後，才漸漸恢復，但是現在非常容易暴躁憤怒。根據他太太說，只有到律師事務所來，他的情緒才會比較好一些。因為雙方都有受傷，車禍的過失傷害告訴，他是被告，也是告訴人。
「律師，我在公司工作二十幾年，即將退休，卻被公司開除了。」他苦笑。
「怎麼可能？」我覺得很震驚，因為他服務的公司，是有名的上市公司。基本上，解僱員工，是最後手段，一般都要經過冗長的程序才有可能構成，包括記過、教育訓練、績效評估等等，再三確認員工不能勝任工作，才會構成解僱事由，哪有這麼簡單？
「就這樣。公司高層前兩天突然告訴我，我上班玩手機，所以要開除我。董事長還在許多人面前吼我，要我立刻滾蛋。」
剛發生嚴重車禍、顱內出血、行動不便、過失可能是自己，沒人可以賠償。在醫院治療時，檢查出來自己有癌症。接著，遇到工作二十年的公司，竟然在他中年時非法解僱。對他而言，人生還有什麼比這個更悲慘的？
「這有可能會構成違法解僱，你可以去勞工局申請調解，或是到法院提出確認僱傭關係存在的訴訟。」我安慰他。
「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他神情落寞，「我最近每天都想要放棄自己。」
「不會的，你還有老婆跟孩子，他們一直堅定的站在你這裡。」我看了她老婆一眼，因為她一直沒說話。
「律師，坦白說，我有點無法承受他的脾氣。」她苦笑，「自從他受傷以後，每天都在埋怨自己、怨嘆公司、他的情緒很糟，常常暴起暴落。我跟孩子在他身邊，都覺得很委屈。」
說完，她眼眶都紅了，她老公似乎不知所措，像個孩子一樣，只能不斷的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像是跟我說、跟空氣說，又像是跟旁邊的太太說，雖然沒有正面看她一眼。
與其說沒有，不如說不敢。
「說對不起幹嘛呢？」太太幽幽的說，「我只是希望，你可以情緒好一點，因為我跟孩子，都想要讓這個家，不要一直在愁雲慘霧的氣氛裡。可是，每次你在抱怨什麼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很尖銳，我想盡辦法安慰你，你都不會開心，到後來我很累，你知道嗎？」
「對不起。」先生低頭，聲音越來越小。
「你知道他在想什麼嗎？」我突然插嘴，「他其實很內疚，但是他不知道怎麼表達，所以才會用發脾氣的方式來處理。」
「他內疚什麼？」太太很驚訝，「發生車禍，腦部受傷，他不是故意的。被公司裁員，也不是他的錯，我都知道。他在生病以前，不是這樣的。」
「沒有人有義務承接另外一個人的情緒，這我很清楚。可是，你先生覺得自己很沒用。騎車不小心，顱內出血，已經讓你照顧他這麼久。竟然公司就找個理由隨便開除他。如果只有他一個人，他覺得死一死也就算了，但是他有你跟孩子，知道自己該振作，不能就這麼算了。」
「可是看著自己笨拙的復健過程、治療癌症的不可知，還有存款簿越來越少的錢，他會害怕。他怕自己再也不是你愛的那個人，他怕自己再也沒辦法保護這個家，他怕自己中年失業，往前看不到路，往後沒有退路，往後再也找不到工作，怕自己失去現在的一切，他怕就這麼死了。以前，他不怕死，但是現在他很怕，他怕看不到你們，又怕自己變成拖累你們的人，所以他一直心情不好。當你安慰他的時候，他會更糟，因為他覺得自己很沒用。」
先生的眼眶也開始泛紅，嘴裡喃喃的說，謝謝你。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太太的手，已經緊握住他粗糙的手。
「除了陪他一起持續看醫生，你還可以抱他。」我說，「當他心情不好、在抱怨的時候，你就過去抱抱他，然後跟他說，我們一起努力。或者不說話也可以，他會很感激你。」
這位先生，已經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能不停的說，對、對、對。
太太看著他，以她明亮且堅定的眼神，「我很在乎你。以前，你保護這個家，以後，我會常常抱你。」
這是個在耶誕夜發生的平凡故事。但是，我相信，他們彼此的承諾，是對於這個節日最大的回報。跟訴訟無關，而是跟他們的人生有關，因為，即使在這麼多的挫折裡，他們仍然願意彼此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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