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並非有感覺的思考機器,而是會思考的感覺機器。
──安東尼奧˙達馬吉歐(Antonio Damasio,神經科學家、作家)
你剛下了班,趕著回家。一走出辦公室發現天空烏雲密布,瞬間下起了傾盆大雨,這十一月的天氣愛怎樣就怎樣,根本不管你是怎麼想的。今晚你還有至少兩個小時的工作等待處理,可是在這之前你得先去托兒所接女兒回家,還要順路去超市一趟。還要把髒衣服送洗—你有預訂今晚要用的自助洗衣機吧,有嗎?不過,滾筒烘衣機不是壞了嗎?想到這,是不是應該要……?當你下班要過馬路時,滿腦子都在想著別的事情。
突然間,就好像有一股無形的力量讓你往後跳了一下,恰好有輛公車就從眼前呼嘯而過。你驚呆地站在原地,整個人像是凍結在馬路邊—要是在往前十幾公分你就會被公車輾過。
呼,真是千鈞一髮呢。周遭並沒有人注意到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可是對你而言整個世界都為之靜止。雨水夾雜著汗水,心跳加速驚魂甫定,你了解到自己差那麼一點就嗚呼哀哉小命不保。我就曾經這樣逃過一劫。好在沒事,因為有東西在後頭負責控制,當你滿腦子只想著工作期限、自助洗衣,還有滾筒烘衣機之際,有個東西拉了你一把,下令要你往後退一步。
那個拉你一把的隱形幫手只有杏仁那般大小,深深埋在顳葉內。這東西名為杏仁核(amygdala),掌管許許多多的心理程序,和腦部其他位置有很多連繫,也曾經被視為大腦的「黑幫老大」。杏仁核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要處理由感官送來的訊息,檢視你的環境、找尋哪裡有危險。與視覺、聽覺、味覺和嗅覺相關的感覺印象真的就是直接送到杏仁核,在這些訊息由大腦其他部分處理之前,由它負責找出你所見、所聞、所嚐、所感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大腦的架構如此安排,是因為從眼睛送來的視覺訊息,經由視神經通往枕葉的視覺皮質部要花費零點幾秒鐘。要過那麼久之後,你才曉得自己見到了什麼。在緊急情況下,這短短零點幾秒就會是生死之別。因此,如果感官印象事關緊要,杏仁核就可以搶在大腦其他部分之前先做出反應—舉例來說,就像是有輛公車對著你衝過來。一旦杏仁核按下警報鈕,你就會往後退而且體內的壓力荷爾蒙也會釋放出來。把這程序稱之為情緒反應也是順理成章,而你所踏出的那一步當然就是動作。在此同時,當你曉得自己方才僥倖與死神擦身而過、沒被輾斃,所感覺到的害怕恐懼主觀經驗,就稱之為感受。總結如下:先有情緒和動作,接下來才是感受。當你曉得自己方才僥倖逃過一劫的時候,杏仁核的啟動會在你內心產生一股恐懼感受;讓我們更仔細檢視一下這個過程。
從香蕉樹到料理檯
大腦並不僅是為了避開迎面駛來的公車,才生成感受以指導我們的動作行為;當我們活著的時候,只要還清醒著就無時無刻一直在生出感受。讓我們再舉一個例子,不像公車迎面衝來那般戲劇化。假設你剛走進家裡的廚房,看到檯面上放了一根香蕉,你舉棋不定、難以抉擇是否要把它吃掉。大腦會怎麼處理這一類的日常決定?這麼說好了,首先大腦需要衡量香蕉的能量和營養成分。接下來它得搜集情報,了解你體內的營養成分儲備量是否需要補充。還有,香蕉是否為達成上述目標的最佳物質。
可見,若是我們每次想吃點東西解解饞都得有意識地做出這類計算,很快就會把腦力耗盡。所以大腦就幫忙做了決定,根本不需要讓你知道。它將所有因素綜合起來考量,得到答案,這時你的感受開始發揮作用。答案是以感受的形式提出:你感到飢餓所以吃了那根香焦,或者感到飽足就放棄不吃。
可是,如果伊娃(本書一開始就出場的那位女士)面對一個情境要決定是否應該爬上這棵香蕉樹,可能就得衡量一大堆額外的因素:樹上有多少香蕉;樹上香蕉的數量和尺寸;自己的營養儲備量是否充足,或是她已極需進食;還有她要爬上香蕉樹所需的體能狀態。她也還得考慮風險,例如像是香蕉樹長得多高、看起來很難爬上去,或者在那區域會不會有其他掠食者。
顯然,伊娃並沒有拿出紙筆(更不會有什麼EXCEL試算表)來做計算;她做的就和你在自家廚房一樣。她的大腦做了計算,然後以感受的形式提出決定。若是受傷的風險很小,而且樹上滿是果子,或能量需求很強烈,她就會感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並且決定往上爬。但是如果風險高,可得的獎賞很小或能量儲存已滿,答案就可能會是她感到害怕或已飽足的感受,而且很可能會離開此處,不去碰那些香蕉。
雖然你在廚房裡或在樹下所做的計算程序基本上一模一樣,卻有個重大差別:你在廚房裡的計算是對是錯並不要緊,因為就算你決定不要吃那根香蕉,之後都還可以回過頭來拿。可是呢,伊娃並沒能享有這項優勢。若她算出來的結果有所偏差,傾向於經常甘冒風險,假以時日這樣魯莽的行動將會把她害死。反過來,如果她的計算結果有所偏差,傾向於絕對不去犯難涉險,極度小心謹慎反而讓她冒著飢餓至死的風險。人類的祖先當中,唯有其感受提供正確指引的那些人(我所謂「正確」的意思是鼓勵生存、繁衍)才有辦法活下來,把自己的遺傳基因傳下去。同樣道理一直延續不絕,一代接著一代,千年接著千年。
正如我們所見,感受並不是什麼都沒有也無所謂的模糊現象。它們是由大腦製造,目的在於指導人類的行為,而且是經幾百萬年演化的殘酷揀選所精鍊而成。至於逼我們朝向「錯誤」行為的感受—再強調一次,以生存角度認為是「錯誤」—早就從我們的基因庫剔除,因為擁有那些感受的人們一個都沒有存活下來。生物學上來說,感受就是數以千百萬計腦細胞交換生化物質,促使我們比較容易可促進生存、繁衍的那些行為。或者,換個更為詩情畫意的講法,感受是來自過往萬千世代的呢喃,它們設法排除一切困境險阻,克服飢餓、傳染病和意外死亡。
本文摘選自《你的大腦有點Blue:史上最舒適年代,為什麼還是焦慮不安?》,究竟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