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求學路一路政治確定,但卻在博士班第三至第四年間出現最嚴重、最荒謬的牆,一頭撞得淒慘。最早起因已不可考,無非老調重彈「號令聽命」與「反抗不服從」兩股勢力拉扯,但這樣的對峙終於在澳洲研討會發表時瞬間炸開,關係碎裂。
博士班第三年,女王打算與澳洲一頂尖研究社群進行雙邊合作備忘錄,於是率領旗下兩位新入門碩士班師妹諮穎與志柔、我,以及當完兵後轉而攻讀他校博士班的大師兄葛福瑞,一行人組了台灣代表團浩浩蕩蕩飛往南半球發表學術論文。那次是我們第一次前往英語系國家進行學術交流。在澳洲,我們師兄姐妹再度與熟識的國外教授們齊聚首,興奮不已。幽默風趣的學界重量級大師君士坦丁教授依舊調皮地開著學術玩笑;我們最喜愛、親切慷慨的考利教授夫婦依舊熱情款待,細心地照料我們這群台灣來的孩子,介紹我們與當地學校博士生結識。南半球一切都那麼夢幻美好,直到發表論文那一刻,熱情的學術之火瞬間給澆熄。
「謝謝貴研究中心給予我們這麼棒的機會能來到這學術殿堂發表。藉這機會,我也想回答這兩日與這裡的同儕們的好奇提問,為何一位台灣學生這麼熱愛西方古代文明?我想除了『天注定』這種不可知的答案外,最大因素莫過於我有一位好老師。我想跟隨老師的步伐向前邁進,成為一位好的古代文史研究學者。」發表論文前一分鐘簡短題詞裡,我對著台下學者聽眾由衷表達感謝。
演講桌前滿室赫赫有名的澳洲學者們微笑著用力點頭,以熱情眼神肯定我的開場白。我的視線穿越滿室聽眾,望見坐在最後一排的女王,心想女王應該也會滿意這樣的題詞。但是,那極短暫時刻,我剎時看見女王臉色一沉,劍鋒狀的眉頭撞在一起;我有不好的預感。開始進入專心發表會議論文的二十分鐘裡,我的視線一直不敢再飄向老師的所在位置,否則定會影響自己情緒,讓發表失常。
發表結束後的提問時間,我穩穩回答了來自俏皮的古代文史大師君士坦丁教授的提問,而其他澳洲學者們亦正面溫暖地肯定我的論文,誇獎我將古老語文朗讀得比當地學生都好,勉勵繼續在這塊領域耕耘。但是坐在最後一排的女王依然一臉陰鬱,我不知道自己又做錯什麼。慌亂之中輪到學妹諮穎、志柔的發表,大夥兒移動到新的研討室。兩位師妹諮穎與志柔的論文發表場次,女王端坐第一排位置,從頭至尾微笑著,表情顯露對自己指導學生的滿滿驕傲與自豪。發表十分順利地結束,許多澳洲學者對於志柔師妹以台灣文化觀點探看西洋古文明傳統的研究方法十分感興趣,女王這指導教授當然臉上有光,拉著她們介紹給當地學者。
當下我的心裡有種說不出,悶悶的感受。論文發表結束,午後天氣正好,我推開落地玻璃大門,一個人走到學院花園透透氣,在南半球冬季晴空下整理稍早論文發表時受女王影響的情緒。一會兒,眉開眼笑的女王領著志柔、諮穎也來到我所在的小花園,齊坐在草地上準備一場小小的「賽後檢討」。女王說要宣布一個好消息。
「恭喜你們!這次的發表非常順利,澳洲研究社群的老師們不斷地讚美你們。他們都驚訝於我們台灣在這領域的研究能量。多虧了你們,我們與對方談好了學術合作備忘錄,而你們就是第一批參與雙邊交流合作的種子。」哇,聽起來多麼美妙,參與雙邊學術合作是不是代表我們有機會能再度來澳洲進行像這樣的訪問交流,甚至在當地短期學習呢?
喜上眉梢的老師接著開始簡述她與澳洲研究社群教授們的初步合作共識:「志柔呀,我已經和君士坦丁教授談好了,你的碩士論文就由他和我跨國共同指導。而諮穎你呀,澳洲研究社群主席亞瑟.潘佐耿教授對你的碩士論文非常有興趣唷!我想就由他來指導你,你知道的,潘佐耿教授是你研究的議題領域首屈一指的權威。等我們回台灣後,你們兩個就向系上提出共同指導申請。」
那我呢?
我不能參與所謂的雙邊交流計畫嗎?沒有任何國外教授對我的論文有興趣嗎?老師沒有跟當地的教授提到我嗎?方才論文發表時,君士坦丁教授和其他學者不是讚譽有加嗎?疼愛我的考利教授呢?我不明白為什麼女王的台澳雙邊學術合作備忘錄忘記了我這位門下唯一的博士生,也忘記了大師兄。也許因為大師兄就讀其他學校博士班,故女王無法為其安排。可是我呢?當下我不敢發問,卻覺得難過不已好似自己被排除,不在美好前景計畫裡。
一夥人飛回台灣,第一次回到女王研究室後,她端坐在沙發王位,斂起笑容開始清算起我的總總不是:「你講那什麼開場白,什麼叫做『天注定』?丟臉死了!害我這老師面子不知道往哪裡擺,我還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好老師呢,才教出你這樣的學生?!」
天啊,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接著,她開始批鬥我的論文內容,這裡漏洞那裡不通。矛盾的是,後來這篇澳洲發表的會議論文讓當地大學期刊接受並順利出版。我將淚水斂在眼眶裡,忍住不讓它們失控滑落臉龐,以免惹得老師更不悅。此時回顧事件,也許上司的面子遠比什麼都重要,我真的不該在澳洲當眾說出那串源自對於老師啟發點燃我的學術之光的由衷感謝。難怪我沒有選入雙邊研究合作備忘錄合作的對象。女王只給了一個模糊晦澀的答案:「我沒有道理找任何一個國外教授共同指導你欸。」至今,我依然不明白老師的回答,好似她的所有言論都是情緒用事,聖意難測。
這件事嚴重打擊我的學術自信。從澳洲發表回來整整一年,我無法寫作與專心讀書,無法提起勁做學術工作。我花了非常多時間閱讀文獻,從龐雜系統抽絲剝繭書寫論述,因此對自己的論文稿子深具信心,但總覺得自己怎樣都達不到老師要求。想起法文有句非常地道的描述――「J’arrive pas」――永遠也達不到、走不到位。想到要繼續面對女王,一對一上博士班專題課,前一晚便開始焦慮到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眼淚一直掉沾溼了枕頭。每到寫作業時刻,鍵入任何一個字任一行句子都自覺漏洞百出,邏輯不通,沒有論點。身心像極了聖經《詩篇》提到的破碎器皿,太碎了拼湊不起完整的自尊。原本相處多年來的師生信任,這段期間漸漸消失,衝突取代對話。我想自己是不是真如老師教訓我時所言:「你不是這塊料!」
「老師,如果我真的這麼糟的話,那是不是休學好了?」我怯怯地發問。
「那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有病就去看醫生。」老師冷冷地回答。
我的反抗與不服從,並非與老師唱反調,或如同革命般抗爭到底。所有反抗僅是為了想讓處於權力天秤兩端不對等的另一方明瞭:我也有話要說。要是當時我能拿掉情緒,在任何事件衝突最緊繃之際,好好地與老師解釋我的想法就好。也許,我的反抗是一種訊號,依然等待來自老師的正面評價與肯定。要能早早學到不問不求之哲理,不為任何成果驕傲自滿;那麼,「不服從」這衝突點也許便不復在。
本文摘自《去你的博士學位:文憑掰掰,我要重新拿回人生主導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