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紐約布魯克林區班森赫特出生的。本地名產就是義大利乳酪捲和種族歧視。小時候,在班森赫特,街坊鄰居幾乎都是罪孽深重的義大利人和猶太人。這裡也出了很多名人,像丹尼.狄維托、伊利奧.高德、賴利.金和《活寶三人組》2的蘑菇頭莫爾、禿頭拉瑞和胖子克林。只不過我們家是加倍瘋狂的「活寶六人組」。我媽是在一九一二年從冰天雪地的俄國長途跋涉來到紐約。我爺爺、奶奶則比我媽早十年從奧地利來到美國。我父母就和很多移民一樣,不信任銀行,所以錢不存銀行。他們在七十三街買下一棟三層樓、三房一衛的房子,還在七十街和二十街會口買了一棟四層樓的公寓。他們把一樓當店面,開了家五金雜貨店。我老媽的貪婪就此嶄露頭角。店裡沒有一樣東西是有標價的,我媽採取靈活、隨機變動的定價策略。如有顧客上門,我媽只要瞄一眼,就能評估客人付得起多少錢,再告知價格。
#@1@#我媽的拿手好菜是用大蒜調味的油湯。油膩的湯汁飄浮著一點肉屑和蔬菜。由於沒其他東西吃,這種油湯還是成了人間美味。幸好我們有個嗜吃甜食的老爸,經常會買巧克力片、糖果和甜甜圈,讓我們藏在房間裡面,我們的味蕾才能得到救贖。我們知道,老爸愛吃甜食是因為他心裡苦,受不了老媽的毒舌。老媽常常對我碎碎唸:「以利亞,你知道嗎?你不但是肥豬,而且是笨蛋。」她喚我以利亞,就是要我洗耳恭聽。「笨蛋,你聽到了嗎?你可憐的老媽要怎麼辦?」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我只能拔腿就跑,跑到樓上,躲在自己的房間裡啃巧克力和甜甜圈。晚餐過後,我爸媽就回去看店,直到十一點,街上空無一人之後才回家。我從十幾歲出頭也跟他們一起去店裡,有時還得忙到半夜。我如果沒在店裡幫忙,就是跟我爸上工去。為了我爸媽,我這樣做牛做馬,他們卻沒付過我一毛錢。我爸一大清早就出門幹活,一天下來工作十二到十六個小時。爸爸是個老實人,面對人生的態度則是儘可能地逃避。有空的話,會打個盹兒,總要聽到河東獅吼才大夢初醒。我媽的叫聲就像電鋸鋸木頭的噪音,打斷他的鼾聲。「傑—克,你過來。看這些小鬼會不會看在你的份上變得乖一點!」老爸幹了一輩子的粗活,體格壯碩,力氣也大。要是被他修理,總得哀嚎個一、兩個小時。我被毒打一頓,爸媽不給我吃飯,叫我直接上床睡覺。等到夜深人靜,媽媽會偷偷送點吃的到我房裡。她坐在我床緣,看我狼吞虎嚥,一邊跟我說悄悄話。這就是我得到的母愛,難得的親密時光—— 在我慘遭鞭痕深吻之後,媽媽端燉菜來給我填飽肚子。但在我內心深處,總覺得不對勁,隱隱約約覺得不安。我不過是個小孩,需要愛和食物。但在我們這個家,愛和食物都難以入口。我老媽不只有超能力,可以預測顧客付得起多少錢,還說她常常可以接收到來自死者的訊息,如已作古多年的外公。我四歲時,我媽說她有心電感應,知道我那以前當拉比的外公要我去讀正統猶太小學。因此,我雖然才四歲,我媽就跟學校謊報年齡,好讓我入學。那所學校就像地獄。我們一天要上八小時的課,研究古希伯來文和猶太經典《塔木德》。對我而言,也是一個社交夢魘,非但沒能讓我和大家打成一片,更加深了我的孤獨感。更糟的是,我喜歡古典音樂,與我同輩的孩子格格不入。我發洩苦悶的管道只有畫畫。我發現家裡的五金行有不少材料可以利用。爸媽允許我在店裡的櫥窗上畫上裝飾圖案。我把櫥窗清空,用巧思和創意把產品擺放上去,在玻璃窗上畫上鮮豔、大膽的背景和有趣的圖案,甚至用混凝紙漿做出一些人物造型。只有在畫畫和設計的時候,我才能暫時逃離瘋狂和孤獨,沈浸在美麗、和諧、井然有序的世界裡。舉凡鍋碗瓢盆、燈泡、梯子以及放工具的腰袋包,這些日常用品都是我的藝術元素。
#@1@#暑假,我跟著老爸修補全布魯克林區的屋頂。我們父子一起默默工作,培養出一種特別的革命情感。我看著老爸在烈日下的屋頂討生活,將來也想做這一行。我不只是想學他,更想贏得他的愛。在我的想像裡,他應該隱隱約約知道我的感覺,我們不只是一起打拚的父子,在內心深處,我們也是盟友,每天在老媽的毒舌砲轟下求生存。我因為四歲就上小學,十六歲就準備進大學了。我的第一志願是紐約普瑞特藝術學院,學費要五百美元。十三歲我已經開始存錢,想到以後可以逃離七十三街,我就欣喜欲狂。可惜事與願違。我老媽早就在覬覦這筆錢了。我進普瑞特藝術學院的夢想就此破滅。幸好,命運又為我開啟另一扇門。紐約市或紐約州當地的清寒學生可申請免學費入學。原來只招收女生的亨特學院因為財務困窘,決定廣招學生,像我這種成績不好的清寒男生也可入學。雖然我的普瑞特之夢已碎,亨特學院並非我的第一選擇,我其實比較想去布魯克林學院,因為我可以在那裡學到前衛藝術。但布魯克林入學條件很嚴格,我在亨特唸完大一,成績還不錯,就轉學到布魯克林學院。我在布魯克林學院和幾位現代藝術大師建立亦師亦友的關係,如羅斯科、瑞哈特、恩斯特與塞里格曼。雖然他們最後都成了藝術世界的超級巨星,在我跟他們學畫時,他們都沒沒無名、窮愁潦倒。這些人都是現代藝術地位最崇高的祭師,他們的神只有一個,也就是藝術。他們把生命奉獻給藝術,創作出偉大的作品,但在我認識他們的時候,他們的作品不但無人聞問,也沒有知音。為了創作,他們付出極大的代價,犧牲了快樂和愛情。無疑地,他們也把痛苦注入他們的藝術當中。那種對藝術的狂熱、痛苦和貧窮嚇壞了我。
#@1@#近觀這些前輩的生活,我不由得問自己這樣一個問題:即使沒有人可以保證我能獲得報酬,不一定能成名,我是否還是願意把我所有的一切、把我整個人奉獻給藝術?我知道自己的個性和那些前輩相近,與瘋狂只有一線之隔。你看看我是從什麼樣的家庭出來的!如果我被藝術的黑暗長廊吸了進去,到頭來可能和那些前輩一樣悲慘,一樣窮到脫褲子的地步。不行,我手中的籌碼很少,很寶貴。我需要一份穩定、可靠的收入。我的童年已經夠苦了,我一定要擺脫那樣的人生。即將升上大四那年,有人告訴我,在就業市場,亨特的畢業生要比布魯克林學院畢業的要吃香,所以我又轉學回去亨特學院。我以優異的成績從亨特學院畢業,拿到藝術學士文憑,之後隨即前往曼哈頓第五街的史龍公司應徵陳列/裝飾設計師。我壓根兒都沒想到,我竟然能擊敗普瑞特藝術學院的畢業生,脫穎而出。我也利用下班時間為曼哈頓豪華公寓的屋主做壁畫。同時,我的畫作也在畫廊展覽,還賣掉了。我終於出運了,要開始過大好人生。我收入頗豐,更重要的是,我自由了,可以發現自我、盡情表達自我。然而,我對父母無可言喻的責任感成了我的枷鎖。這家族詛咒的魔力真是厲害。一九五五年夏天,那時我還在上大學。我父母終於決定帶我們去卡茲奇山度假。我們下榻的旅館是白湖的寶蓮莊。我們住的那間閣樓不但悶熱,還有一股霉味,但我們一家都很喜歡這個地方,覺得這裡就像天堂。於是,我媽開始動腦筋了。剛好有一棟老舊、維多利亞式樣的旅館要賣。雖然看起來破破爛爛的,但我媽說這是「天賜良機」。不久,她就把家裡的五金雜貨行賣了,買下那間維多利亞式的破爛旅館。我們重新裝潢,把原來的六個房間改成九間,然後就搬到白湖,等待旺季來到,歡迎財神爺大駕光臨。
#@1@#第一個夏天,天天客滿,全家欣喜欲狂。這時,貪婪怪獸又在我媽耳邊說悄悄話:為什麼不把隔壁那間也買下來,合併成一家汽車旅館?接下來,我們又多出了十二個房間,還有一棟正在興建。當然,我爸媽對汽車旅館的經營一竅不通,要怎麼做生意,也沒有計畫。他們只知道買旅館、蓋房子,這裡的人卻急於出售土地,把房子賣掉。秋天,他們又買下一棟附賭場的平房。我們的汽車旅館因而多達二十幾個房間,還有幾棟小木屋。任何會做生意的人都知道,一不小心就可能擴張太快,最後無法收拾,不管如何,一定要守住界線。可是我爸媽已經超出界線兩百哩了。突然間,白湖的觀光業一落千丈,旅館大多數的房間都在養蚊子。不久,我們債台高築。這時,我已經大學畢業,在曼哈頓上班了。我覺得自己前途光明,無可限量。我小有積蓄,我們家的旅館卻像鐵達尼號。這樣下去,我父母就要失去一切了,不但畢生積蓄要泡湯了,旅館快被銀行查封,而且瀕臨瘋狂邊緣。這時,他們叫我回去。以後見之明來看,我很清楚,我是被這樣的親情喊話拖進地獄的。我心想,我終於有機會證明我的能力給爸媽看。我終於有機會得到我這一生最想要的兩樣東西,也就是他們的愛與感謝。這些年來,即使我已經自立,可以做我愛做的事,但我還是渴望得到他們的讚賞。這個機會終於來了!「好吧。」我告訴他們,我願意回去,但我們必須約法三章,平日我還是要留在曼哈頓工作、作畫,週末假日才回去白湖幫忙。我跟大姊說了這個計畫。她聽了之後,臉色慘白。「老弟,別這樣,趕快離他們離得遠遠的。別在他們身上浪費你的生命,別管那間爛旅館了。你現在脫身還來得及,快走。那間旅館已經無藥可救。」大姊的預言真是神準。事實已清楚擺在眼前,只是我的眼睛被蛤仔肉黏住了。連載一(本文摘自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