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信用危機曾經差一點發生。美國獨立後數十年還未有國家製幣廠,每一家銀行都會聘用雕刻師,將錢幣的圖樣刻在銅版上,再印出所需的數量。市面上流通的貨幣數千種,那是偽鈔製造者的黃金年代。民眾分辨真偽的唯一方式是看大海報;當局以好幾頁的告示,每天公告偽幣的特徵。今天可信的貨幣可能明天就被禁用,情勢每況愈下;到內戰結束時,美國約有一半的貨幣是假的。眼見國家債台高築,卻只有廢紙可以支付,聯邦政府決定採取行動。林肯被刺殺那一天,指示財政部長成立專責單位,也就是美國特勤局,打擊偽鈔製造者,將之繩之以法。由於特勤局非常賣力掃蕩,加上一八七七年開始統一由美國鑄印局製幣,獲得很顯著的效果。到一九○三年,流通的偽鈔數量已減少到十萬分之一,成效驚人。延續到二十世紀,由於執法技巧日益高明,加上特勤局持續擴張,偽鈔製造者的生存空間更加縮減。今天,流通的貨幣約七十億,其中大概只有三%是偽鈔,而且七五%的偽鈔在流通之前就會被沒收。換句話說,當亞特走進達文西的印刷廠時,製造偽鈔早已是瀕絕技術。像達文西這樣靠製造偽鈔技術穩定生活的人根本已絕跡,他可以說是一脈相承的最後一人,像一匹孤獨的狼準備將一身技藝傳給亞特,但十六歲的亞特並不能體會這份苦心,也不了解他所要學的是多麼危險的知識。
#@1@#亞特第一堂課一開始,達文西將帶子放入錄音機,義大利歌劇柔美的旋律頓時盈滿整間廠房。亞特怪叫一聲:「拜託,可以把這爛音樂關掉嗎?」「你聽的才叫爛音樂,這可是天籟,很古老了,我們做的是古老的技藝,就適合聽這個。」音樂的序曲充滿整間地下室,兩人開始製版,亞特在參觀橋港新聞社時約略見識過。最簡單的理解方式是把印版想成印章;那是薄薄的長方金屬片,通常是鋁做的,上面有突起的待印圖案。印版經化學處理過,包覆在平版印刷機的轉動軸上,每一次轉動會先沾上水再沾墨;由於水墨互斥,墨會附在突起部分,便會將圖案轉附上第二個滾筒(通常為橡膠質料),這第二個(平版)滾筒再將油墨印到紙上。平版印刷機全速運轉時,一分鐘可印數百份。亞特看著達文西從信封裡拿出三張全新的百元鈔,放在製版照相機前,那是專門拍攝平面影像的,形似手風琴。「你來瞧瞧。」達文西叫亞特看觀景窗,在工作室燈光照射與放大後,百元鈔就像一張圖畫,充滿整個觀景窗。你會看到不可思議的所有細節:富蘭克林的頭髮如波浪,外套的線條如山腰上柔和的田隴。
#@1@#他們將紙鈔正面拍三次,背面拍一次,在櫃子改裝的暗房裡洗,然後拿到光桌,用小型高倍放大鏡看,其中一張將序號與戳記遮住,其他的則只露出這兩項。下一步要運用達文西印刷廠裡比較神奇的設備:弧光燈燃燒器。大小和冰箱差不多,利用超強燈光將負片燒到金屬版上。就像印在金屬上的現代影印機一樣,光線可通過負片的透明部分,將底下的印版燒掉薄薄一層,保留負片的圖樣線條且變成凸起── 等於是用光線刻出的印章。燒完四個版後,再用化學洗劑洗乾淨,直到表面的圖樣變得非常精緻,百元鈔上的所有元素一一凸現。光是製版便花了將近兩天,達文西做事的精細程度一再讓亞特驚訝。他很強調精準的測量與時間的掌握,提醒亞特若燒太久,印出來會太暗;若燒得不夠久,又會太淡。他做每件事都會解釋背後的原因。達文西的製版技術已經夠高明了,但之後四天達文西教他調墨與印刷,他所做的一切更是讓亞特佩服不已。他告訴亞特:「一張鈔票是否能被接受,或是否會引人注意,有時候只是因為幾滴油墨的關係。你必須不斷注意顏色,否則可能一整批都毀了。」
#@1@#亞特看著達文西調出紙鈔正面的灰色,然後在四色印刷機裡放入淡綠色亞麻紙。亞特後來知道,那紙來自芝加哥許多印刷廠的其中一家,達文西直接向裝卸貨區認識的人購買,沒有人會問問題。就像真鈔的紙一樣,達文西的紙薄而堅固,另一個特色是內含極細的纖維,仿效一八六九年以降,美鈔上交織的紅藍防偽絲線。亞特回憶:「油墨的氣味會讓人上癮。看他拿出油墨,倒在調色盤上,速度快得驚人。就這樣,三兩下調好顏色。」偽鈔製造者都說,製錢的過程會引發一種極強烈、近乎性愛的快感。亞特看著印刷機吐出成品時,第一次真正體會到那個滋味。印完最後一道,熱騰騰的百元鈔從達文西的印刷機吐出,就像剛出爐的聖誕節餅乾。總計,亞特與達文西第一次合印了約十萬美元。亞特將紙鈔裁切好,整齊地疊成一萬元一疊,有股強烈的衝動想要偷拿一些。每次印總會多出一些,亞特雖曾向師父承諾過,卻還是忍不住趁達文西沒注意時塞一些到口袋裡。當天亞特到當地的加油站,用達文西的錢買了一包Kools香煙。他本能地為沒有小鈔表示歉意,當店員收下鈔票時,亞特有些期待安全門與警鈴啟動。然而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店員找給他九十六元真鈔,他像沒事人一樣離開加油站。走回國宅的路上,腦子裡的嗡嗡聲就和口袋裡那九十六元真鈔一樣真切。「當我看著他收下偽鈔、找我真錢時,我感到一股強大的力量,一輩子沒有過那樣的掌控感。對於一個來自南區的小毛頭而言,這是很新鮮的。我一向習慣的是相反的感覺,立刻就上癮了。」
#@1@#達文西一直沒發現亞特拿走一些偽鈔。過幾天,他果真信守承諾給亞特七千元真鈔。亞特自十二歲以來一直在街頭辛苦打滾,從沒見過這麼多錢,更不必說擁有,當下立刻有種飄飄欲仙的感覺。兩個月後,達文西找他印第二批時,他已身無分文,且教過的幾乎全忘了。更精確的說,根本一開始就沒吸收多少。「他第一次示範給我看時,我驚呆了,甚至沒聽進去他說的話,從頭到尾心跳得好快。到了第二次,我變得像老鷹一樣積極勇猛,我知道一定得好好學習。」這一回達文西大部分讓亞特做,他靜靜地站在旁邊監督。亞特愈來愈嫻熟後,開始問達文西關於這一行比較廣泛的問題。他首先想要知道的是,還可以偽造哪些有用的東西,達文西說還可以印不記名債券、支票、所有權狀、食物券與郵票、園遊會券── 凡是有價值的東西幾乎都是紙與墨做成的。多年來達文西嘗試過各種印刷品,但認為多半只是浪費時間。「印錢是最好的,大家都要錢。販毒的人是為了換現金,偷珠寶的人也是。而我們什麼都不必做,只要印就好了。」兩人經常談到特勤局。達文西對特勤局有很高的敬意,幾乎認定其他執法機構都只是芝麻小單位。達文西將他所知,特勤局惡名昭彰的狡詐手法和招數都告訴亞特。這些人是最早的便衣探員,最得意的就是搞滲透,擅長無所不用其極利用分化策略各個擊破。從他們的很多案例紀錄都可看出來,基本上就是讓偽鈔製造者的家人互相反目。當他們發現某人使用偽鈔時,便會對當事人及其家屬展開威脅與施壓,迫使他們舉發製造者。
#@1@#亞特最想知道的是,達文西怎麼賣偽鈔。他是怎麼找到客戶的?怎麼談生意?他最多印過多少錢?達文西只提供最基本的細節。他的主要客戶來自美國以外── 歐洲某處。他不願透露錢如何送去或由誰牽線,倒是告訴亞特,一美元最多收費三十至三十五美分,總額超過十萬便會打折。他說:「你絕對要知道錢的去向,萬一太多錢集中在一個地方,你就麻煩了。偽鈔一進入某個地方,就會像病毒一樣散播開來,銀行、商店、酒吧、人們的口袋,到處冒出來。就像爆炸一樣擴及愈來愈大的範圍,一旦範圍過大,你就會引起太多注意。這時特勤局便會將你的案子移到最前面。」先進的印刷技術、抽象的貨幣「範圍」、世界頂尖執法單位的手法── 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很難一下子吸收這麼多資訊。亞特開始覺得自己有點像龐德,他完全認同這個角色,而且從那之後不曾跳脫出來。當然,他也很快就知道,製造偽鈔本身不是什麼光采的事。達文西很重視消滅證據,亞特漸漸對無止盡的謹慎小心感到厭煩。他們每次開始工作之前,都要先在指尖塗超能膠,以免留下指紋。若在一張紙鈔上留下部分指紋就完蛋了,不可不慎;尤其被查出與商店或印刷機上有相同的指紋更是沒救。達文西對乾淨的要求非常嚴苛,亞特的一項主要工作,就是在收工前刷洗所有的表面,然後將抹布丟進洗衣機。所有的垃圾都必須燒掉,每天收工後,亞特會將一團團浸過化學物質的紙巾和印刷材料拿到後面,丟入五十五加侖大的鐵桶,點上火柴。他看著火燄,遠處迷人的芝加哥天際線在夜色中閃閃發亮。他站在內地工業區望向都市,就像許多美國青少年一樣,一邊做著討厭的勞務,一邊懷著遠大的夢想。
#@1@#而他又比其他人更可能實現夢想。在印製過程中,垃圾裡通常也包括錢──幾百張達文西認定有瑕疵的錢,可能因為顏色不佳,圖案沒有對齊,或只是看著覺得怪怪的。天氣漸冷後,有幾次達文西帶他回家,在壁爐裡燒錢取暖,一邊看足球比賽。達文西的家是亞特見過最精緻的,很有收藏家的味道,裡面有許多英詩古書、來自中國很有異國風的高高燈座、描繪城市或風景的油畫,其中很多是達文西自己畫的。一旦離開廠房,他們的話題也離開了偽鈔製造。「當父親是什麼滋味?」有一次達文西問。「很奇怪,我無法相信我真的當父親了。我想當個好爸爸,但覺得自己不夠格。我愛我兒子,但看看我在做什麼,現在是什麼德性?」「你有沒有聽過艾比泰德斯?」「沒有。」「他是一個希臘奴隸,被帶到羅馬服侍尼祿王的一個很有權勢的幕僚。但他也是一個作家、詩人和哲學家;他總是言之有物,雖是奴隸,但很受人們喜愛。在宴會中,大家喜歡圍繞在他身邊,傾聽他的每一句話,因為他幽默又有智慧。大家都不把他當奴隸看待,只有他的主人會。隨著年齡增長,艾比泰德斯的身體背叛了他;他的腳跛了,外貌醜陋變形。有人說那是因為他的主人嫉妒他,沒有人在旁邊時會打他。奇妙的是,他的年紀愈大外貌愈醜,思想與言談卻愈精采,周遭的人愈喜歡他。人們問他:『你受了這麼多苦,怎麼還能維持這麼正面的人生觀?』他說,表面上看來命運讓他變醜,但這只是表象。雖然經歷許多痛苦,他的內在卻淬煉得更美麗──這才是最真實的,也是他之所以偉大之處。
#@1@#你的父親會離開你並不是你的錯,你還是可以成為一個好父親。你會住在國宅也不是你的錯,有一天你一定能離開的,重要的是堅持下去。」先前亞特曾想到,達文西願意教他,可能是因為他沒有子女。達文西是否把他當成自己的兒子? 「我有點把你當成我爸爸。」那天在燒著偽鈔的火爐旁,亞特脫口而出。他永遠不會忘記師父的反應,達文西的眼睛「瞪得老大」,良久沒有說話。亞特將剩餘的錢丟入火中,兩人又笑談了一會兒,冷冷的夜降臨在橋港。之後不久,他便再也不曾見過達文西。印完第三批之後幾天,亞特注意到達文西已有一陣子沒到公寓來看他媽。他問她怎麼回事,她哭了起來。「我不知道他跑哪裡去了,他沒有打電話,也沒到小吃店。誰也沒見到他,我曾打到他的家裡和辦公室,都沒人接。我擔心死了。」「你們吵架了嗎?」「沒有,所以我才會擔憂。」「我相信他一定會出現的。」亞特安慰母親,其實他自己也有些不安。最後一次見面時,達文西並沒有任何異狀,他告訴亞特六週後會再印一批,還開玩笑告誡他不要把所學全忘光了。他沒有提到即將去旅行,亞特以為沒多久就會在家裡見到他。如果達文西知道自己即將離開,依他的個性,絕不會不告而別,或不做任何解釋。另一方面,亞特知道達文西的事業比較特殊,行蹤不宜太規律,要做什麼事也不一定會告訴別人。如果他必須離開,一定有很好的理由。如果是被特勤局盯上或甚至被捕,達文西為避免牽連亞特母子,當然不會打電話。想到可能是這種情形,亞特刻意避免到達文西的印刷廠或住家附近刺探。他倒是開始天天到小吃店晃晃,他想達文西隨時可能回來,到時一定有精采的故事,解釋他的離開。但過了好幾星期,預訂再印一批的日子都過去了,亞特開始有不祥的感覺。他再也無法抑制心中的擔憂,開始開車到達文西的住家和印刷廠附近,期望看到那輛凱迪拉克,但一直不曾看見。他甚至會上前敲他家的門,貼近窗戶往裡看,他的東西都還在,裡面有種空盪的感覺,彷彿一段時間沒人住了。亞特開始懷疑有別的解釋,只是一直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亞特說:「我寧可相信他還活著,正在某個地方。」在他內心深處,他願意相信,達文西絕不會沒有隻字片語,便離開他們母子。連載二(本文摘自第3章)